【方王】四时如意

四个关于春夏秋冬的婚后日常。时间线:一枝春来早小登科→四时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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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柳梢青】

【1】

    人间向来喜好拣最寒冷的天操办最喜庆的事,一半占了冰天雪地里无农事可忙的清闲,一半则占了借喜事暖冬送寒的期许。香山上还未借方士谦和王杰希的婚事迎来送寒后的第一枝迎春绽枝头,衔着秦陇地动帛书的鸽子尾就停在了中草堂的檐上。

    天灾来得猝不及防,死伤的善后一旦处理不当就意味着疫病肆虐,这不仅仅是药材的问题,还是医者的问题。即使官家早早做了安排,金銮殿上那位倒也没忘记下旨知会王杰希这位王谢风流的后起之秀——显然也“周全”地一并考虑进了出身医药世家的家眷。

    一点都看不出别有所图。

    “要不怎么说坐龙椅的心都脏,你说他怎么不干脆把醉翁之意在帛书上写个明明白白怼到我脸上?”已然晋为人夫的方士谦仍旧没改掉好翻墙头的毛病,甚至更过分地在墙头上钉了张小圆桌架暖炉热小火锅,他喝酒添炭,王杰希涮肉吃菜,称得上夫夫搭配干活不累。

    王杰希埋头从锅里捞出一颗小白菜在麻酱碟里打滚:“是怼我脸上。”

    “还分你的我的?”方士谦把酒杯递了过去凑到他唇边,“特意给你调的酒方,不醉人,也不辣。”

    怼到脸上的帛书不能不接,怼到脸上的酒也不能不喝。王杰希就着他递来的杯轻抿了一口,入喉清爽的口感润得他舒服到不禁眯起眼,忍不住好奇方士谦究竟偷师何人才能在厨艺上样样精通,竟连春酒也酿的不一般。方士谦满是期盼地看他:“怎么样,为夫的手艺还可以吧?”

    王杰希悄悄抿唇不肯放过一滴残酒,面上不显山露水,“还能喝。”

    “不应该啊,我尝尝。”方士谦轻车熟路地探过身去舔咬他的唇瓣,满意地勾起唇角,“怪甜的,我记得我明明没放蜜。”

    他俩一个习惯话里藏去真心不肯直承期许,一个却不依不饶地硬要去讨一份真心,你追我赶偏又乐在其中。

    王杰希早习以为常他家这位登徒子的行径,只是淡然自若地将碗里的藕片摁进酱碟里,“从我拒绝他想将中草堂并入皇商邀请的那日起就料到这一天在所难免,哪怕不是秦陇地动,是江淮水患,亦或是旁的寻常灾祸,他都指望发动我们赈灾来借此试探瓦解中草堂究竟还有多少家底。”

    “别只顾着吃菜,看你瘦得我抱着都硌手。”方士谦给王杰希的碗里堆了一座小山丘般的牛肉,捞了捞锅底发现荤菜荡然无存,又偷偷摸摸地伸过筷去想从王杰希的碗里偷一口肉当即被一筷拍掉,泄气地摸了摸鼻子,“哪怕你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一趟我也非走不可,这又是那只老狐狸的高明之处了,他深知中草堂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疲秦之计用得炉火纯青。”  

    中宫那位本就没有隐瞒真心的意思,他俩人精一般当然将帛书之意领会得彻彻底底。年前一战中草堂元气大伤,眼下又急着催中草堂往秦陇协助赈灾,当真朝廷无人非他俩云外人不掺和一脚就不能救世济民?自然非也,端的是试探中草堂到底手握多少资源。不肯入皇商心甘情愿受朝廷把控的都是潜在的威胁,穿黄袍的那位偏又算准了他王小公子和方小爷身在红尘外心在俗世里无法拒绝这等请求,饶是中草堂不管手握多少资源,如此殚精竭虑势必疲于应付,再难成虎狼之势。也正因如此他二人才不得不分别,总有人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疲秦之计终成强秦之策,行事小心些。”王杰希将沾好麻酱的满一碗牛肉将碗挪到了方士谦面前,“便宜你了,到那儿就没这些了。”

    “安心吧,你只需记挂着要想我这件事就好。”方士谦趁势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细细描摹他手心纹路,眉眼含情,“不过也别太想我,再瘦些就更显眼大了。”

    王杰希一脸平静地端回了整碗肉,一口没给方士谦留。

【2】

    中草堂一行于天光初现时动身,他俩依旧站在车队的末尾负责照看,只是这次角色对调留下的是王杰希。方士谦有序地清点草药和人马指挥前行,王杰希站在他身侧静静地看他偶尔帮衬两句。他俩谈尽公事一句腻味也不曾多余,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仿若只是朝去夕回的道别。大概是有过第一次的离别,第二次就勉强显得不那么难捱。

    放屁,新婚燕尔,难捱死了。

    但国事当头方士谦向来知道适可而止,因此他只是轻轻抱了一下王杰希,习惯地去嗅他颈间药香,“我在床头给你备了份重礼,你先进屋去看看,回来告诉我喜不喜欢。”

    “师兄。”王杰希确有很久没这么称呼过方士谦。接任堂主前习惯以师兄相称,彼时多是尊重的意味。对过心意后就不大再喊这个称呼,一来是关系早就更亲近到无需如此客套,二来是成亲后再这么称呼就颇有些唤情郎的别样黏腻,再开口就有些难为情了——床笫之间自然另当别论。

    “小心点。”

    方士谦会意地亲了亲他的额头,“你昨晚吩咐过了,放心吧。”

    “那是于公。”怀中人先松开怀抱,“这是于私。”王杰希顺他的意转身进屋,“我进去看看。”

    毫不意外地在推开房门的刹那听到墙外马蹄声呼啸而去,王杰希背手阖上房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士谦独独怕极了离别,编谎诓他先进屋防的就是怕多看他几眼,指不定谁先哭个稀里哗啦丢了面子。王杰希认真反省是什么使得方士谦都已成家还如此有稚子心性。

    好像都是自己惯的,怨不得,怨不得。

    但方士谦也并不全是扯谎。

    被褥下不知窝了个什么在喜被下顶出一团上蹿下跳,王杰希很是防备地靠近掀开,依然扑面而来被扬了一脸鸽羽。

    家书抵万金,原来重礼是这么个重法。

    被鸽爪挠破的床褥,就等他回来亲自补吧。

【3】

    中草堂的堂旗在清晨第一缕晨曦里随北风飞舞,气势如虹。车马快出京都的时候在前头领着车队的袁柏清调转马头到末尾来寻他的师父。做徒弟的顶着师父满是询问的目光将手中鼓得快打不住结的包裹递了过去,“堂主让我交给你的。”

    方士谦才要拆开来看,袁柏清又忙一把拉紧了掠云彤的马绳,惹得方士谦更是不解,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你又是哪根筋抽坏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打开才终于明白袁柏清为什么拉紧了他的马绳。

    “他这是养猪呢。”话是倔的,笑意是藏不住的,包裹里满满装着他爱吃的蜜果肉脯,最顶层押着王杰希一直系着不离身的剑穗,“他怎么不亲自送给我?”

    “亲自送你,你舍得走吗。”袁柏清拽着他的马绳不放,生怕师父一扯缰绳就又奔回香山上去,方士谦很是嫌弃地拍掉他的手,“为师是那么不着调的人吗。”

    他迅敏地扎起包裹搭在鞍上,策马越到前头领队,丝毫看不出心急如焚:“动作都利索点,早去早回。”

【4】

    前年的雪灾去年的战事再到开春的地动,新朝不可谓不是流年不利。

    秦陇的境况比他们得知的要严重得多的多,尽管前些个月的天兆让当地百姓都多了些提防的心思,深夜来的地动还是埋住了熟睡的人们。医者仁心,方士谦一到地界就忙得脚不沾地,王杰希给他藏下的私心即使仅算得上杯水车薪也都被他统统派发出去应急,只剩下那条剑穗被他贴放在心口。他忙得昏天黑地几天几夜不曾合眼,连水也顾不得喝上几口,就更别提走时还想过的家书。王杰希倒是给他递来好几封信,不过也从未催问他诸事如何的意思,只像话家常一般将千里之外的事告知与他,每每结尾总要加上一句小心些。

    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做他要做的事忘乎所以,以至于等他终于疲劳过度一头倒在路上,也只是在袁柏清冲过来扶他的时候趁最后一分清醒叮嘱,“别告诉他。”

    袁柏清难得敢当面叹气,“痴儿。”

    王杰希也确实无从知晓。

    方士谦才走一月有余,江淮真被他当初不幸言中在春汛期引发水患,朝堂之上分身乏术,这回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求助望他慷慨出手。他本就没有想过拒绝,洪水背后是粮食歉收的隐患,他带着还留在总堂的柳非刘小别星夜赶路前往长江下游,本就一千多里长的红线足足又多拉长了一千里,堪比银河。

    去的时候不觉有甚,等他们配合官府将洪灾治住剿净流寇一干人要往回赶的时候却遇上江南倒春寒,南方水汽湿重又兼水土不服,一来二去连累殚精竭虑的王杰希也病倒在榻,不得不押后归期。

    柳非端着药到他房里来的时候意外地看见王杰希桌上还掌着灯,而他本人并无好好养病的意思,一心伏在案桌上提笔写着什么,不禁好奇地凑过去,“您还病着,有什么要紧的文书我替您写了吧。”

    “细微小事,很快就好。”他示意柳非放下药碗,递给姑娘一袋儿刘小别从街摊上买来的红薯干,“这些天也辛苦你了,早点回房歇息去吧。”

    姑娘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下直接拆开油纸小包咬了起来,当然不忘给他们堂主分上一半,“没有咱们自家晒的好吃。”

    “想吃的话还得等上半个多月,”王杰希细嚼慢咽深表同意,“秦陇那头也渐进尾声,估计和我们不过前后脚进京。”

    “我就知道您是在给他写回信!”柳姑娘撩起衣袖有大干一场的架势,“我来帮您写,保管将咱们这一个月的遭遇写得事无巨细让他心疼得要命巴不得明天就见到您。”

    王杰希被她咋呼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怕不是想跑死我的掠云彤。”

    “这不公平,”柳非咬着红薯干轻拍桌子愤愤不平,她的皓腕上戴着方士谦给她打的一副银镯,镯上串着三俩铃铛一动手就叮叮当当,像极了方士谦发绳上的玉珠,“这两个月来递出去的书信和递回来的书信量上完全不能作比。”

    “我没告诉他我们来江南了。”

    柳姑娘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为什么?”

    王杰希将收在案上的仅有的三封家书装回封壳里,柳非眼尖地瞅见信纸角被捏的发皱,显然是反复翻看,“他让我下回在肉脯里少放糖。”

    “我不明白。”

    王杰希将自己写好的家书折进信笺小筒,“我给他的都是咸肉干。”

    不是忙到无暇分身,怎会不知心上人备下的肉干果脯的真味?

    千里之外的那个怕这头的他悬着一颗心,总是大事往小了说,小事往化了说,自以为掩藏得极好,殊不知第一封家书就暴露了他的心思。王杰希又何尝不是?他俩心知肚明距离会放大相思之苦,既然一个忙得腾不出手来写信,另一个就锲而不舍地递书让他安心。到底青丝绾过同心结腕上系着红丝线,便是身无彩凤,也是心有灵犀。

    于是他说:“回去的时候见了他,记着别提我病过。”

    柳姑娘做了一个将嘴封上的手势乖巧点头,“放心吧。”

【5】

    即使王杰希没有将自己身处江南的遭遇告诉方士谦,也拦不住他帮扶好秦陇灾后重建事宜后的归心似箭。

    他将归程的大小事宜嘱咐给袁柏清和邓复升,本想提笔写一封归期回去,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如人到面前的好,单枪匹马穿山过水哒哒哒地往回赶。他前脚刚走,前些天才和柳非通过书信的袁柏清就递了信回去。

    柳姑娘大喇喇地坐在中草堂门口的石阶上照着小菱花镜,伸手将头发抓乱,觉得不够,又往脸上抹了把土,“应该快到了,你下山看看去。”

    刘小别看着她宛若一副浓妆艳抹要搭台唱戏的模样,警惕地往后挪了两步抱紧了怀中剑,“为什么是我?你不怕堂主知道了起来罚我们?”

    “不懂了吧,这叫小别胜新婚,那至少得三天后。”柳非老神在在地拔掉发上珠花依旧照着菱花镜往脸上拍土,“不去也可以,回头我和堂主说孟夏我替你去南粤送货。”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南粤了?”

    “还用说?都写在脸上了。”柳姑娘佯装踹了他一脚,趁他躲闪之际也往他脸上抹了把尘土,“快去快去,我不得酝酿酝酿情绪。”

    万万想不到,方士谦牵马回来的时候比他俩刻意打扮出来的还蓬头垢面。

    应是一路披星戴月马跑得急了,发绳没系住掉了下来被他握在了手上,柳青色外袍被过往的藤蔓划开了几道口子,一派焦急回来见情郎的模样。

    看他风尘仆仆脸颊消瘦,柳姑娘眼眶一红,刘小别鼻头一酸,方士谦眉眼弯弯揉了一把他俩的头:“看来我装得还挺成功的。堂主呢?快让他出来瞧瞧心疼心疼我。”

    柳姑娘心口一塞差点把泪憋回去,忙暗中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又逼出两滴泪来:“病着呢,还没起来。”

    方士谦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没提过?什么病?”

    “堂里没人诊出是什么病,只说是心口疼,姑且照着心绞痛的方抓了两副药。”柳非幽幽叹了口气,“药我搁在桌上了,他只说过两天自然而然就好,不必喝。”

    “好什么,他那是怕苦。”方士谦拨开他俩就要进屋,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厨房可烧着热水?”

    看着方士谦急匆匆而去的身影,刘小别一头雾水地用胳膊碰了碰柳非:“心口痛是胡诌的哪个病的症状?药又是什么药?”

    “莲子汤而已。不应该啊,我以为你也有这个症状。”柳非转头看向刘小别冲他眨了下眼,笑得别有深意,“相思病咯。”

【6】

    洗去风尘换上新装,方士谦才轻手轻脚地回房。榻上隆起的小丘起伏平稳,他伸手探了下桌上的碗,不出意料早已冰凉,偷偷端出去到后厨又热了一回,回来的时候床上人还没有丁点要醒的迹象,方士谦索性搬过一张木凳坐在床头好好打量他的王杰希。

    他太想他了。

    在秦陇的每一次合眼方士谦都盼着王杰希入梦,却又往往还不到梦里就迫使自己醒来接着忙。去的每一个都受尽了苦,他必须替王杰希扛着中草堂的这一半作好表率才能令后生们镇定。

    他这双眼看了太多生离死别又见过多少遗憾,众生之苦直苦到他心里。王杰希寄去的每一封家书都支撑着他,字里行间的大事琐事他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天那头这位做这些事的模样,好似他们从未分开。来的这一路方士谦都盘算着见面该说些什么好,觉得抱他亲他也都不能消解相思的万分之一,而等王杰希真的在他面前就这么静静睡着,他又觉得只要看着他就够了。

    哪有那么多奢愿要许,左不过平安二字。

    方士谦看了他好一会儿,俯下身去亲在王杰希的眉心,落吻在睫羽、鼻尖,最后流连到唇上。他只是一味舔弄眼前人的唇瓣,蹭着唇线来回磨蹭,大有硬生生把人折腾醒的架势。榻上一直睡着的那位几不可见地微微仰头任他胡作非为,闭着眼忍不住弯起唇角,“你还想亲多久?”

    “那要看你想装睡多久。”方士谦顺势又啄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将碗搁在床头一把掀开被褥钻进被窝搂紧了王杰希。山上不比山下,无常的寒气来得快去的慢,王杰希回京前大病一场本就身体虚弱,便是不害病也手脚冰冷,不过这不还有方士谦这个火炉千里迢迢回来给他暖床来了。

    要不怎么说天造地设呢?

    方士谦的胸膛不管历过多少风霜都依然滚烫,王杰希不着痕迹地向他窝近了些,只被方士谦搂得更紧,“六十六天。”

    “是六十六天又四个时辰。”方士谦满是眷恋地抚着他的后颈,微微低头和他额头相抵看进他眼里,“我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了。”

    王杰希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贴着额轻声唤他:“方士谦。”

    “嗯?”

    “老方。”

    “我在。”

    “师兄。”

    “为夫在。”

    怀中人凑过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方士谦只觉王杰希的睫羽扫过自己的脸颊有如微风拂过,“这就够了。”

    “王杰希。”方士谦愣愣地睁大了眼,“你第一次亲我。”

    被点名的那位毫无掩饰的意思,还要反问:“怎么?”

    “能怎么?”方士谦低下头去。

    亲回来呗。

    这一吻缱绻缠绵又点到为止,毕竟有人还虚着。情动处方士谦的手游走到他腰间量了量,不满地皱起了眉:“你是想学楚宫腰?”

    王杰希难得没拍掉他为非作歹的手,寻到腰间和他指节交扣,“五十步笑百步。”

    “我可不是累的,只是吃不惯。”他反握住王杰希的手在掌心摩挲,“不像你忙起来三餐不顾,现在连药也不喝。”

    王杰希警觉地眯眼挑眉,“药?”

    方士谦一把摁住他企图缩回去的肩,“别想逃,他们都和我说了。”他的神色又很是疑惑了,“只是我刚切过你的脉,竟也没诊出你害的什么病,这就不好对症下药了。”

    王杰希低眉在心里叹气,心想到底是哪里惯得他们一个个胆子大得现在敢来编排堂主——即使知道他俩是忍不下自己想装作无事发生的江南那一场病,借此来诓得方士谦心疼自己。

    哪里何须?他本就从未从他心尖上下来过。

    王杰希贴进方士谦的怀里,光是听他胸腔里有力的抨击,几十夜辗转难眠的不安终于将心落回了正位。席卷而来的困意将他彻底淹没,他闻着方士谦袍间防风与冬虫夏草交织的药香迷迷糊糊,“药不是来了吗。”

    方士谦没回答他的话。

    搂着他一并睡着了。

 

【晚渡莲】

【1】

    今年的仲夏起燥得格外早,榴花刚燃遍长街小巷,香山上的日头已经能把人晒得脱层皮。

    王杰希拍板决定带着中草堂大大小小下广陵避暑,这半年来他们费尽心力也确实该放空一回自己。一行人雇了几艘乌篷从运河起始处一路南下,后生们心照不宣地单独腾让出一艘给正副堂主,方士谦一一摸过头去夸他们懂事知晓非礼勿视,毫不意外地被王杰希暗暗踢了一脚。

    薄暮流金过船篷,稀碎的金光洒进舱里,王杰希在船尾设了张小桌摆上两笼才从岸上打来的汤包和蒸饺,船夫抚着花白的须满是笑意地摇橹,操着吴侬软语哼唱他听不懂的曲调摇橹直入藕花深处,惊起鸥鹭。

    值得一提,孟夏下南粤送货的刘小别去了整整月余还未归。

    “他要是再不回来,不如我们就干脆一路南下到南粤,正好谈谈这件事。” 王杰希小心地夹起一只汤包咬了一口,温热的汤汁滚到他喉中又鲜又甜,给方士谦夹了一只过去,“味道还挺独特。”

    “你别急嘛,小别胜新婚。”方士谦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连头也没抬,就着他递来的筷子咬了一口,“是挺好吃,回头上岸问问他们怎么做,我学了回去给你做。”

    王杰希挑眉反问:“和谁别?又胜的哪个婚?我还没同意这门婚事。”

    完全忘却上灯夜还在犹豫是备聘礼还是嫁妆的是哪位。

    方士谦照旧翻看他的书直点头:“就是,我也不能同意,蓝溪阁教出来的心都是脏的,不能让小别跟过去受苦。”

    话音刚落,船头不知翻倒了什么噼里啪啦,王杰希抬头问,“怎么了?”

    船夫咳了咳慌慌张张,“没事没事,跳上来只鲤鱼,小相公就请好吧。”

    当家的戳着汤包蹙眉若有所思,“南粤也不下雪,丝毫没有过冬的乐趣。”

    船头又有些窸窸窣窣。

    二当家捧书翻阅添油加醋,“口味也太淡,小别肯定不习惯。”

    船头乒乒乓乓了起来。

    “海产生猛,对肠胃也不好。”王杰希又戳了一只汤包。

    “海风咸腥,吹多了容易偏头痛。”方士谦翻过一页书。

    王杰希掉转筷头去戳蒸饺,“最关键的是小卢还小。”

    “别说了,还是给小别另觅佳偶吧。”

    船头的动静一阵惊天动地又欲盖弥彰地突然悄然无声,他俩正打算一唱一和地说下去,稍显稚嫩的声音挣扎地打断,“王堂主,这些都不会影响小别前辈的!”

    “既是贵客登门,何不进来说话?”

    船头的竹帘被掀开,哪里还有船夫的影子?刘小别灰头土脸地拽着卢瀚文被身后的柳非袁柏清直推了进来,心虚地低头不敢看他俩,“堂主…”

    “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到南粤寻你。”王杰希正色,“方才我和方副说的你都听到了?”

    刘小别还未答话,卢瀚文急切切拦在了他面前,“王堂主,您和方前辈说的那些都不会成真的。”

    王杰希微微挑起了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小别前辈如果想看雪,我可以和他一起到京师来,我也还没见过雪。”

    “海产生猛便不吃,我们蓝溪阁的白斩鸡很好吃的。”

    “我是还小,但我会长大,不管是年纪还是身量。”小孩较真地作势比了比他和身畔刘小别的个头差,“恰因如此才有时间来证明我的心意,也请堂主和方前辈见证。”

    卢瀚文握住了刘小别的手,他的手要小些,劲儿也不大,但是坚若磐石,“您能让他等我五年吗?”

    方士谦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不着痕迹地用胳膊碰了碰王杰希却是一字也未看进去。

    “我不能让他等你五年。”王杰希伸手合上了方士谦的书,书封上露出《蓝溪聘单》几字来,方士谦心虚地咳了咳将书藏到身后小声嘀咕:“我只是看看,没有通敌。”

    王杰希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卢瀚文满是期待的眸光黯淡下去垂着头蔫蔫,他伸过手去郑重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这又是他的期许了。

    “但你可以。”

【2】

    围挤在舱里舱外的一干小子姑娘不知谁先起的头,折了片荷叶舀泼了刘小别一身水,“好啊刘小别,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乌篷里大的小的都撩起衣袖也顾不得还在船上闹作一团。

    人影在几艘乌篷上来来回回搅乱天光,柳非叉着腰在他们几个后辈的那艘船上指使袁柏清去捉住卢瀚文要挟刘小别,结果反被刘小别兜了一脸莲蓬。柳姑娘毫不客气地回手舀了一莲瓣水迎面泼回去,气鼓鼓地冲在一片混乱中仍能好整以暇坐在船尾埋头吃汤包的方士谦高声,“方副!你看刘小别他欺负我!”

    方士谦往身后摸了摸,抽出一支竹笛远远抛了过去,“抽他,抽残了还有我。”

    柳非身手矫捷地接过竹笛,“那我可舍不得。”

    刘小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我这笛子打坏了可怎么办?”柳姑娘宝爱地摸了摸许久不碰的竹笛在船头坐下,荡着浸在水里的双腿举到唇边吹渔歌曲。她腕上沾了溪水的银镯被夕阳映得亮堂,指节一跳跃吹按,银镯上的铃铛就琅琅作响。打闹的一群纷纷围坐在船头听她吹笛,卢瀚文掰开一个莲蓬殷勤地献给刘小别在起哄声里被后者红着脸接过,袁柏清扣舷给她击打着拍子。尾尾游鱼从藕花底下寻声而来聚在船畔,偶尔跳起再溅他们一身水花。

    柳非的笛是王杰希教给她的一点雅趣,竹笛也是他赠的,柳姑娘自然珍惜得不得了,平时藏着只在无人的时候吹来自娱自乐,这支曲儿却是方士谦教给她的了。

    方士谦听着前奏就知道是哪支歌,他的手搭在王杰希腿上轻轻打着节拍,闭目小声跟着哼唱,“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怀中被人抛了一把莲子。

    方士谦惊讶地睁开眼偏过头去看王杰希,王杰希合眼支着头安静靠在一旁小憩,神情平静得好似与他全然无关。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他从不说露骨的情意,但也从不掩藏他的情意。

    方士谦凑了过去,灼热的呼吸打在他颈间,“王杰希,你又乱动。”

    王杰希安然闭着眼打他的瞌睡巍然不动:“是你在动。”

    “对啊,我很容易心动的。”登徒子悄悄解开他的衣带却被王杰希一把按住,“别乱来,他们都在。”

    耳边转瞬鸦雀无声,连竹笛也戛然而止,有人早体贴地为他们放下船头竹帘。

    王杰希无奈地轻叹了口气,任方士谦将他压倒在船尾。

    映出水中缠影一双。


【桂枝香】

【1】

    自广陵回来的那年夏末方士谦在后院里栽了几株桂枝,他这双手就像是天工造物,除开舞刀弄剑欠缺些什么都会。用心养了没几年,桂枝上开出的木樨经风扯住一摇,满地桂花一院香,从此中草堂的中秋佳饮就全是他亲手酿的金桂酿。

    夏是昨日夏,秋已经年秋。

    二十九载似乎是很漫长的事,又只在眨眼间。香山上的中秋家宴开始渐渐变换宾主,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却难再像当初藕花深处的傍晚齐聚一堂。

    只有方士谦、王杰希和那堵矮墙从未变过。

    他俩早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仍爱坐上墙头,被方士谦从后厨赶出来的王杰希只好沐着日暮夕晖在墙头上读那些从五湖四海寄回来的家书,山间飞来的小雀不怕生地同桂花一并落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多嘴。

    方士谦端着桂花糯米藕和板栗烧肉递给墙上的王杰希,“一个也不回来?”

    “柳非夫妇两家今年约好一起过中秋,柏清随妻子到岳母家团圆,小别去年回来过今年就留在南粤,英杰也是。复升他们都各有家事,不过书信照旧。”他低头拨弄着一封封家书,不知是宽慰方士谦还是宽慰自己,“他们都说很好。”

    “这就够啦。”方士谦返身又从后厨里端来两道粉蒸芋头和老鸭冬瓜汤递给他,最后不知道从哪儿宝贝似的抱出一笼蟹黄灌汤包来,拎着壶桂花酿撑着跳上墙头。少年的时候他的身手不如王杰希矫健,这些年王杰希反而渐渐不如他,他还能一跃上墙头,王杰希却要费点力气。

    王杰希夹了一筷松鼠鳜鱼在碗中戳了戳,“除夕柳非回来的时候总是揉眼睛,说是塞外走了一趟货让风迷了眼,回来后就时常有些看不太清,也不知道她的眼睛好了没。”

    方士谦给他肴了碗酒酿丸子,“我给她开了副药,只要肯遵医嘱,一定已经好了。”

    王杰希点点头,这才安心下筷。方士谦的鱼烧的极好,松鼠鳜鱼炸的又酥又脆,他吃了两口又惦记起什么,“去年中秋的时候英杰和我提过云藏的分堂运转并不顺畅,云藏高居云上与世隔绝,当地百姓更信奉神方而不信医,对分堂的开设很是忌惮。我建议他不妨试着先从衣食入手再兴教化,只不知现在如何。”

    方士谦放下筷子看着他,神情少有的严肃,“王杰希,你不是堂主了。”

    王杰希舀了舀碗中的酒酿丸子没有看他,声音淡然,“我知道。”

    “你交付出灭绝星辰的时候,还没有真正、彻底地放下吗?”

    “我放下的是堂主的位置。”王杰希抬头看向他,“但我从没放下过中草堂。”

    “这并不是一回事。”他在方士谦和他争论前伸过手覆在了和他订了终身契的眼前人手上,一字一句坚定而认真:“如果我还握着那把剑,我会带着他们亲自去塞外、去云藏,而不是和你坐在这里品酒赏月。这与放心无关,只与挂心有关。”

    他知道方士谦能领会,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意,只是见不得他操心。

    “我们和他们,这二十九年,起于中草堂,早不只中草堂。”

    方士谦无奈地看着他良久,最终认命地服输,他好像从来没斗赢过王杰希,从开始到以后都只会有一个结果,“你就是仗着我放不下你,什么都依你。”

    “那你要放下吗?”其实答案不问也知,但是王杰希并不介意借此逗一逗方士谦。

    方士谦只是轻轻反牵住他的手亲了亲,吻里的珍重二十九年来未曾变却,眸光温柔得能溢出水来,“我哪儿舍得你呢。”

【2】

    一桌好菜从日落西山吃到明月高悬最终也没能吃去多少,年岁增长,食欲也不复往昔,纵使方士谦能变着花样给王杰希做菜,也不过多劝进几口菜。

    他利索地收拾好残羹冷炙换了个位置跳上墙坐到王杰希身畔,递给他一把木梳,“之前看你常用的那把断了几根,我就寻思给你做把新的。”

    王杰希接过他递来的木梳细细打量,桂花香扑鼻而来,想也知道是取了院子里的木,又韧又香,“我现在更想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那应该没有吧。”方士谦很是得意,“天上星辰我都摘过。”

    王杰希眯眼看他,并不打算给他台阶下:“再摘一个试试?”

    “那可是仙人物,最多只能摘一次,摘多了要犯天条。”

    王杰希伸出手很是执着,不仅不给台阶,还把梯子也拆了:“给我看看你之前摘的那颗。”

    方士谦不容分说地将他的肩扳了过去,说得有模有样:“你得先转过去,最好是闭上眼,它可不能太俗气的出场。”王杰希只好顺从地闭上眼,倒要看看他还能变出多少花样来。

    只觉身上一暖,方士谦悄悄在他身上披了件袍子,从背后一把搂住了他,王杰希偏过头去,“你的星辰呢?”

    “在我怀里呢。”方士谦替他系好袍子的缨带,“夜深了,别受寒。”

    “俗气。”

    方士谦笑笑地搂着他耳鬓厮磨,理不直气也壮,“架不住有些人喜欢啊。”

    王杰希毫不掩饰地瞥了他一眼,“还没喝就醉了。”

    “那就补上。”捞过方才又在后厨暖过一回的桂花酿饮下一口,方士谦低头捏着王杰希的下颚低头吻上,将温热的酒液渡了过去,唇齿间一瞬溢满桂花的清香。即使二十九年过去,王杰希也依然是被亲会脸红的那个少年,本人坚定地归结于是自己不胜酒力才会一口就醉,否则怎会方士谦一碰他就晕晕乎乎?他勾了勾方士谦的小指,“少喝些,也不是十九岁了。”

    “九十九岁也抱得动你。”

    王杰希懒懒地靠在方士谦怀里倚在他肩头,银河清辉如泄,映在他眼中同二十九前一般星光璀璨,少年老却的只是鬓发,而不曾变过心性。他望着中天明月,知道千里万里外也有人同他一样彼此挂心,袍服下王杰希悄悄扣紧腰间身畔佳偶的手,“再过几天,去看看他们吧。”

    “好。”

    千里共婵娟。

 

【满庭霜】

【1】

    方士谦最终没能在九十九岁再抱一抱王杰希,王杰希只又陪了他二十四年。

    岁至年末的清晨寒气格外重,冻得王杰希不得不醒得早。方士谦如常给他磨了碗热乎的豆浆暖身,无所不能的方士谦手艺一向很好,只是渐渐手跟不上心,豆渣也有些糙了。但王杰希没有说,乖乖喝了下去又钻回被窝,“还有点困,再睡会儿吧。”

    “师兄。”

    “嗯?”方士谦陪他钻回被窝,还习惯搂着他给他取暖。

    “昨夜梦见上灯,驼峰桥上挂了条灯谜写着四时如意,我没能解开。”他越说越困,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等会儿我醒了,告诉我谜底吧。”

    方士谦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好。”

    王杰希和他一样都是倾注心力做一件事的人,不同的是他更深谙见好就收这个道理,而王杰希不是。初时中草堂根基尚不稳的时候他们就聚少离多,离的当然总是王杰希,他总是不遗余力地亲力亲为,而操劳是有代价的。饶是几十年来方士谦如何守着他,二十九年前可见一斑,二十四年后亦如是。他俩一起走过整整五十五年,从订下白头约的时候起就料想过总有一天一个会留下另一个,方士谦觉得挺好,是王杰希留下了自己,先走的那一个才能免受相思苦。

    他腕上的红线在王杰希走的那天就断了,剩半段虚无缥缈的红光在风里不知所措地飘扬不知该缠在哪里。他想了想还是将红线又绑回了后院门前的木桩上,万一哪天还能有机缘巧合再解开。

    小辈们担心他太过消沉,总是变着法儿地想请他随他们过活,方士谦摆了摆手,“别担心,尚未至重逢佳期。”

    他做的那把桂枝木梳被王杰希一直珍藏在怀里,现在又落回到他胸口,木梳上缠过王杰希的第一缕鬓白——还是他心血来潮给王杰希梳头的时候发现的。彼时他手疾眼快地将这一缕鬓白藏了起来,和他自己的发白缠了个同心结,如今一并留了下来,被他同木梳贴着心口安放。

    少年时也偶有感慨生错了时候,雪灾地动洪水战乱,旁人几十年也难历一回的遭遇他俩在短短数年间就尽数尝遍。明明走马山河,却都未曾坐下来好好看看。中年的时候操持堂务走不开身,到老的时候他放心不下王杰希的身体,远游从未被提及。

    现在是最适合的时机。

    冬雪覆上腊梅枝的时候他牵着掠云彤安静离开——马的寿命远不如人长,掠云彤也早不是最初驮来王杰希的那一匹小马,只是不管马又生马更替多少代,方士谦都固执地还给它起名掠云彤,就像他还是最初那个给心上人牵马的少年。而马背上驮着的包裹里叠着王杰希初来时穿的那身素白里衣和青绿外袍,他缓缓拍了拍小马的耳朵微微一笑,“好好驮着,他可沉了。”

    方士谦走了整整五年不归家,都说人愈七十古来稀,他的苍老肉眼可见,还是固执地去了一趟塞外和云藏。通关这些年塞外景色早不比当初,吆喝的客商、驮货的驼队和绮罗少女金光璀璨的珠翠映亮了一望无际的沙漠。而夹着黄沙的风刮过的时候,他发绳上的玉珠碰撞出的声音也不再那么清亮。

    最后到云藏的时候,高原上稀薄的空气让他差点没缓过气来,有趣的是救他回去的正是中草堂的分堂主。几十载变迁他虽然还住在总堂也早已不过问堂务,云藏的分堂主自然不认得他,听他的口音还很惊奇地问:“您打京城来?这么远的路怎么孤身一人?”

    方士谦望了一眼门外垂头吃草的掠云彤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在云藏养了数月才调理好身体,养着的时候还操起过老本行装作游医指点一二,分堂主惊为天人地再三挽留,方士谦温和地笑了笑,“该走了,再晚些就回不去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桂枝木梳,轻轻地贴在唇上,“我们回家吧。”

【2】

    他回家的时候如走的时候一样安静,不曾告知任何人,到家的时候才看到柳非在中草堂门前等着他,远远见了他,眼泪扑簌簌地掉。

    方士谦抚了抚姑娘的苍苍白发,眉眼含笑地宽慰他:“别哭,我和他终于快要重逢,这是喜事,要开心点。”

    柳姑娘的眼泪像泄了洪一样哭得更凶,方士谦手足无措,他最不会哄女孩子,只能缓缓拍她着背轻声细语,“到了那天别忘了多敬我两杯酒,就别敬他了,他身体不好,你知道。”

【3】

    柳姑娘说一不二地留下来守着他,打头三五天方士谦还和她谈笑风生说说这些年的见闻,再住十天半个月,就操起老父亲的心思催她回去多陪陪丈夫儿孙,她倔的坚定不肯从,方士谦拿她没辙只得同意。

    除夕夜的时候柳姑娘的夫家带着一家老小上京师来寻她,方士谦不容分说地推着她领着家眷下山到京中酒楼团圆,“我这把老骨头就不下山了,等你们带着好酒好菜回来。”他将她直送到院外矮墙旁,连马都给她一并牵了来,柳姑娘拗不过他,一干老小又在等她,只好点点头骑马而去:“我去去就回。”

    方士谦看着她银白的长发在夕晖里渡上金灿,墨绿身影最终消失在天光里,小声念了两字,“保重。”

    他还是爱翻墙胜于走正门,只是想不到外出的五年把他磨得颤颤巍巍,撑着墙头跳了两三次也没能坐上去。一旁吃草的掠云彤看不过眼凑到他身边,马蹄一屈跪了下来。

    “谢啦,老伙计。”他摸了摸掠云彤的鬃毛踩着马背跨坐上墙头,今年冬是暖冬,院里的几株桃树没等到春日就急匆匆地冒过墙头漫出一树粉艳来,堪堪能遮住他翻墙的身影。方士谦翻上墙时不太利索地肩膀一撞,满树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残瓣,坐在墙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回身往院子里扫了一眼,整个人就呆愣在墙上。

    茶桌旁坐着手握剑谱的少年,正支着脑袋弯起唇角望着他,素色里衣里露出一截霜雪皓腕来,眼里盛满笑意。

    “我…”他心乱如麻揪扯着墙头的桃花蹂躏,却怎么也说不出桃花香。

    “还不下来?”

    “我爬不…”话说一半才发觉哪里不对,方士谦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惊愕的发现他的声音同六十年前一样明亮,而肩上青丝如墨,他一偏头,发绳上的玉珠碰撞发出轻快悦耳的声音。

    方士谦不可置信地翻下墙去,急切切地将他的王杰希一把搂在怀里,愣愣得不敢确信,直到嗅到王杰希颈间熟悉的药香,眼眶一热如鲠在喉,“我来晚了…”

    “不晚,再迟些也无妨。”王杰希任他搂在怀里,伸手轻轻回抱住他,“四时如意的谜,你解出来了吗?”

    “当然,谜底是情。”方士谦冲他眨了下眼,“我还要反赠你一个谜。”

    王杰希晶亮着眼睛看他,方士谦亲了亲他的眉心:“皓首初心。”

    谜底是愿。

    合在一起,你情我愿。

    “久等了。”飘落的桃花落满树下正亲吻的少年袍袖,面红耳赤地看他们将五年来的相思尽数补上。不知什么时候解开的另一半红绳重新被系回了王杰希腕间,岁经甲子又归原点,桃是当年桃,人是眼前人,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断开。

    一枝春来早。

【完】




*写在最后

关于提到的两个谜,四时如意的情对应“十二月心”,皓首初心的愿对应“原心”,白在头顶。

种田系列的最后一篇~大概是原作他们一直未重逢,所以我确实出于私心让老方守了小王一辈子。我心里笃信即使分别也终会重逢,只是尚未至重逢佳期。

满庭霜的死亡提及真的不是be!是因为我觉得种田系列来看生老病死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注定也会有这一天,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在一起。最后当然是快快乐乐一起回天上去啦。

本来只是想写甜甜的日常结果我琢磨了一周一路奔着枯燥乏味去了扭都扭不回来,不管是否喜欢,都谢谢你看到这里。

那么,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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